【專訪】台灣首位婦產專科「無國界醫生」王伊蕾:異鄉戰地「註生媽」,害怕戰亂但更怕救不回病人

【專訪】台灣首位婦產專科「無國界醫生」王伊蕾:異鄉戰地「註生媽」,害怕戰亂但更怕救不回病人

【關鍵評論 / 賴冠伶、翁世航】  發布日期:2022-09-01

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

在經歷各種人生階段後,王伊蕾選擇在50歲勇闖戰地成為無國界醫生 。她認為,自己是在最好的時候出任務,有了前半生的專業訓練,讓她能夠運用所學解決問題,更能將自身經驗傳承給在地醫師,讓好的醫學教育能不斷繼續下去。

(中央社)彷彿印證孔子說的「五十而知天命」,婦產科醫師王伊蕾在50歲加入無國界醫生行列,戰地救援任務讓她重新感受醫者初心,她也協助培訓戰地產房種子員,盼造福當地女性。

王伊蕾是台灣1名婦產專科無國界醫生,曾前往阿富汗、伊拉克熱血救援。回台後接受中央社專訪,她不諱言,若沒有遇見另一半、生下兩個可愛女兒,可能更年輕就出發,卻少了前半生磨練出的圓融處事,說不定更加跌撞辛苦,甚至中途放棄。

除了給予病人治療,更重要的是「賦權」當地醫療人員

要打入當地,又要面對來自世界各國不同背景的同事,王伊蕾認為,她是在最好的時候出任務,當雙方意見不同時如何理性溝通,她過去的歷練包括專業訓練、開設診所管理人事與行政等,讓她懂得即使不能做到最好,至少用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式解決問題,而非製造衝突。

說來從容,事實上王伊蕾第一次到阿富汗,還沒跳脫在台灣的執業習慣,樣樣親身上陣,結果又忙又累。她體悟除了醫療,更重要是經驗傳承。

她開始觀察當地醫師欠缺哪些技巧,例如伊拉克沒有台灣那麼扎實的超音波訓練課程,於是王伊蕾有系統地教導如何測量寶寶頭圍、腹圍、胎位等,她的傾囊相授也讓對方改觀,心想「這個台灣來的醫生不錯」、「有兩把刷子」。

這也是無國界醫生重要工作之一:「賦權」,把醫療能力帶給當地醫療人員。王伊蕾指出,她再努力,能救治的患者仍有限,但若能訓練在地醫師成為種子培訓員,獲救病患將會倍數成長,好的醫學教育也能不斷繼續下去。

由於宗教等因素,當地女性只能給女醫生看診,但社會保守和限制,女性受教育機會不高而缺少女醫生,變成惡性循環。尤其產後大出血是產科急症,最容易造成母親死亡的危險狀況之一,年輕助產士們看到血從推床溢流到地上,多半嚇到不斷指著彼此互推工作。

王伊蕾制定產後大出血SOP,依任務分組進行訓練,讓助產士們在第一時間能夠有條不紊通力合作,她期許助產士們將來若回家鄉開立助產所,運用所學技術好好處理產後出血病患,形成連鎖效應,拯救更多患者。

在戰地找回行醫初心

節育計畫也是無國界醫生重要任務之一。當地追求多子多孫多福氣,女孩從10幾歲起就一路生到40多歲,無國界醫生希望透過結紮或安裝避孕器方式,把生產間隔稍微拉長點,讓患者身體休息。

然而,主導權不在女性身上。王伊蕾談到,有些病人若繼續懷孕生產會有生命危險,但患者的先生仍不同意結紮,醫療的受者跟施者是患者和醫師,卻是男性手握主導權,這在台灣很難想像。

王伊蕾強調,生小孩對女性而言「是Blessing(祝福)、也是Curse(詛咒)」,幫助1名女性完成她對生與不生的想法,這對她個人、對社會穩定,都很重要。

醫學生畢業時宣讀的希波克拉底斯(Hippocrates)誓言,王伊蕾在戰地有深刻感受,基於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扶助跟關懷,因為語言不通,感謝有時就是一個緊緊的擁抱。她說,找回初心的感覺「很好」。

原本打算再出任務,卻被COVID-19(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、新冠肺炎、武漢肺炎)疫情打亂計劃。王伊蕾相信,每個人的生命都有其機緣,沒人知道機緣何時會出現,所以要累積能量,能量將轉換為付出的機會,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好的時機。

害怕戰亂,但更怕救不回病人

(中央社)在阿富汗產房,來自台灣的醫師王伊蕾浴血從死神手中搶回「八寶」媽,做為異鄉戰地「註生媽」,在嬰兒哭聲與槍林彈雨交錯聲中,這是無國界醫生日常,她的戰場在產房。

王伊蕾腳步匆忙趕到產房,事情有點不妙,一名正在生第八胎的阿富汗產婦,打了很多催生針依然生不出來,被家人送到急診時,媽媽早已痛到休克。幸好看得到寶寶的頭,王伊蕾當機立斷用手動式真空吸引娩出寶寶,直到響起清亮哭聲。

眾人還來不及為新生命到來歡喜,死神鐮刀突然指向產婦,因子宮收縮太厲害,造成子宮過度疲勞、停止收縮,隨即而來的是大出血,鮮紅的血從病床快速漫流到地上。

回憶當時的場景,王伊蕾告訴中央社記者,當時她就站在血泊中,不斷按摩產婦子宮刺激收縮,血卻無法止住,甚至愈流愈多。

產婦體內的血幾乎只剩一半,生命一點一滴流失,王伊蕾只能做出不得已的決定:拿掉產婦子宮。分秒必爭的任務卻遇到下一個大問題,血庫的血不夠,留著大鬍子的阿富汗老伯是血庫主任,犧牲假日趕到清真寺廣播,希望當地壯丁捐血救人。

在台灣病人與血袋的距離僅隔醫院一、兩層樓,在阿富汗,血袋得穿越戰亂廢墟,走過兩線道鐵便橋,從被河流隔成兩半的城市東邊送到西邊。幸好,在無國界醫生醫療團隊、犧牲假日的麻醉科醫護、血庫主任全體動員,切除子宮、輸血後,母子均安。

回到台灣的王伊蕾接受《中央社》專訪時,戴著口罩也遮不住眼中笑意,一邊看著寶寶照片一邊說,被救回的媽媽出院前與她合照,女性在阿富汗社會外出須遮面,這名媽媽願意不戴面紗與異國醫師拍照,「在語言不通的地方,一個簡單舉動更能感受到炙熱的謝意。」

「我害怕戰亂,但更怕救不回來病人。」搶救過程慘烈、全身沾血,從死神手中搶回「8寶」媽,王伊蕾說,這場勝仗救回一個寶寶和一個媽媽,等於避免其他七個小孩成孤兒。

因應戰地突發狀況,產科醫師需要樣樣通

這只是王伊蕾在戰場行醫的其中一個故事,她從2018年至2019年多次到阿富汗、伊拉克從醫,她是台灣第一名婦產專科無國界醫生。

無國界醫生從事國際醫療人道救援,為了找出最適合擔負責任的「那個人」,設下重重考驗。王伊蕾首先得耐著性子完成非常長的報名表,透過書審、英文面試各種狀況問題,從臨場反應表現的個性及溝通能力,通過篩選後,她必須參加行前訓練,包含面對戰亂壓力、示威抗議、恐怖攻擊、被綁架等困境解方。

在阿富汗和伊拉克,方圓百里內可能只有一個醫生,王伊蕾說,產婦的肚子可能被叛軍打穿,要救產婦和寶寶,婦產科醫師不能只會接生。為了學習處理大型創傷或合併症等,她專程前往德國進修,在未泡過福馬林的大體上縫補膀胱、腸子,「對醫生來說,這是千載難逢訓練的機會。」

50歲才圓夢,王伊蕾以自身經歷勉勵年輕人勇於嘗試

50歲勇闖阿富汗、伊拉克成為無國界醫生 ,王伊蕾最常被問為何不早出發,她說,從醫學生時期,成為無國界醫生就是她的夢想,但除了醫師身分,她同時是別人的妻子、媽媽,數不盡的牽絆,人生不同階段,有不同任務。前半生累積專業、臨床訓練,可能都是為成為無國界醫生做準備。

「萬事有機緣,能量蓄積夠了,便會開花結果。」王伊蕾在家人支持下,毅然決然將診所暫停營運兩年,動身前往戰地。

她說,擔任無國界醫生,永遠沒有辦法準備好才去,當地的工作、環境會不斷變化,過程中只能見招拆招,這也是人道工作迷人之處,但她過去的臨床訓練都不是白走的路,都有派上用場。

正如王伊蕾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數,醫療資源缺乏的阿富汗、伊拉克,珍惜醫材,臀位生產多採取自然生,台灣臀位生產婦則傾向剖腹,年輕醫師對自然產相對陌生,王伊蕾回台後,曾多次在醫學會分享當地臀位特殊接生技巧,不料某次分享會結束當晚,一名難產媽媽因此順利娩出,母子均安。

雖然王伊蕾在阿富汗、伊拉克接生無數,但她在台灣的診所卻只做產檢、不接生,她說,不論身在何處,她只希望每個媽媽都能擁抱屬於自己的新生兒,台灣醫療充裕,大部分媽媽都能順產,因應台灣社會高齡生產,她選擇將專長轉往不孕症治療,透過產檢護持,是另一個手段去達成心願。

「一個歐巴桑50歲追夢成功,對於20、30歲的年輕人來說,你能夢想的人生還很長。」她鼓勵年輕人努力嘗試。

她說,即使十件事失敗八、九件,但至少一、兩件成功,如果完全不做,就成功率就是零。即使覺得現在能力或狀況不適合追求某一個夢想,那就慢慢蓄積能量,說不定到40、50歲就能成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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